未央

文/蔡晓安

这已是桂芳谈的第四个男一又友了。两个东谈主的研究好像已渐成火候，但她一直在徘徊，要不要带他回家去见父母。

回家见父母这件事，对她来说，真的挺难。因为前三任男友，皆是跟她回了一回家，然后，两个东谈主不是当机“立断”，即是渐行渐远。

第一任最搞扯，才走到家门口，桂芳说：“到了，即是这里。”先前还在她眼前兴高采烈，说谈笑笑，完全看不出行将见到异日岳父岳母时的眇小与不安，却不念念，一昂首，色彩坐窝大变，所有东谈主就像被孙悟空喊了一声“定”，就真的定在了那里，好半天，动掸不得。男友的一张脸，刚才如故红光满面，这时照旧面如土灰。两只眼睛，更像被谁眨眼间勾走了魂魄，详细，迷离而详细。

好防碍易缓过神来。

缓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却是：“抱歉，我如故不进去了。”

这句话既给了桂芳深深的伤害，也给了她重重的警觉。她以为，她和他的研究比拟稳定了，这个时候带他回家，应该没什么。即使他不像她，从小就生涯在这样的环境，司空见惯，熟视无睹，即使他进了家门，到了阿谁真实的场景，会牵记得不是周身冒汗，即是双腿打战，他如故会接管目前的事实，会接管她。

可事实是，她错了。

是以，谈第二任男友时，她早早地就向他“率直”了我方的家庭情状。男友先是怔了怔，立时笑了，天然在桂芳看来，他的笑实在很拼凑。

男友说：“这个，好像也没什么吧？”

嘴上说没什么，可当他真的跟她回了家，没什么，最终如故变成什么皆没了。家他倒是进了，除了吃中饭，就一直坐在靠墙的椅背上，除了偶尔应酬几句家里东谈主没话找话的寒暄，永恒耳不旁听，一语不发，那花样，就好像随时严防着未知而出乎意料的某种袭击。薄暮莅临，暮夜行将再次袒护这所世俗的民房，男友再也坐不住了，僵直起身，驱动谈别。

他比第一任有法规，教授极好。外出前，他是这样说的：“天快黑了，我看住你们家不浅易，我如故回城去。”桂芳要与他同回，他婉拒谈：“你好防碍易记忆一回，多陪陪父母。”桂芳要去送他，他指了指不远方的摩的师父，说：“这样几步路，毋庸。”

真话实说，男友淌若住桂芳家，确乎不浅易。她家面积不宽，唯独六七十个平淡，为了浅易作念贸易，选的底楼，但看起来总有些怪怪的嗅觉——本来是临街的门市，却又被用作念客厅。门一开，有贸易来，即是门市；关了门，就成了客厅，一体两用。卧室唯独两间，桂芳一间，父母一间。是以，男友真要住，也唯独在客厅强迫。

第二任男友莫得强迫，强迫的是第三任。

第三任刚驱动信誓旦旦，好像完全不把桂芳的话当回事。那天，他莫得像第一任那样临阵逃走，也莫得像第二任那样半途开小差，而是勇气十足，在客厅里扎营扎寨下来。他睡的是竹沙发椅，老以为腿伸不直，况兼背脊磕碜得痛楚，番来覆去睡不着。过了十二点，尽管桂芳父母卧室的门关得严严密实，他如故被她父亲雷鸣般的鼾声侵犯得越来越清醒。朦粗野胧中，头顶仿佛招伸开秀气多彩的坟片，插满五颜六色的花圈，翕动着白璧微瑕的仙鹤，千岩万壑的灵屋堆积如山，压在他胸口，使他喘不外气来。他猛地一惊，醒过来，才觉行动冰冷，全身汗水直流。抖抖索索着，赶紧起身，开了灯。后堂堂的日光灯下，秀气多彩的坟片、五颜六色的花圈、白璧微瑕的纸仙鹤，千岩万壑的灵屋……哪相似，皆真泄露切，天上地下，挤满客厅的角边际落，挤满他焦躁无助的眼眶。

桂芳的父亲是纸扎匠，开着堰坪镇上成濑心美作品独一的纸扎门市。

桂芳从小就知谈，父亲的本领是家传，从他爷爷到他手里，刚好第三代。但父亲并不念念踏平稳实接续祖辈的衣钵。天然他打小就随着父亲学艺，但从来莫得舒缓过我方的学业。然而缺憾的是，父亲高中毕业，如故莫得考上大学，只好到离镇十公里远的一所乡小当了代课针织。

刚驱动，一切皆好。

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羊毫字，东谈主又谦和温逊，与东谈主相处，未几言未几语，全校师生皆很心爱他。一到寒假前夜，针织们要且归过春节了，不是这个请他写副春联，即是阿谁请他写几个“福”字。其后发现他还会折红花，扎灯笼，有一年一个年青针织办亲事，还请他赞理弄几件喜庆的小玩意儿，衬托敌对。尽头是那些学生，更是心爱他心爱得不得了。课余，老是围在他身边，像他身上粘满了胶水似的，底本，他时时常皆会带些什么鱼啊龙啊的小纸扎，当玩物相似送给学生。那时候，他在东谈主们心目中，简直即是男神一般的存在。

然而，这个男神一般的存在，毕竟仅仅个代课针织。代课针织工资浅陋，养他我方一个东谈主皆难，更别说拖家带口了，是以，当父亲和母亲准备成婚的时候，他们作念了个这一世最迫切的决定：将家传的纸扎本领再行捡起来，在镇上开个纸扎门市。那时候，父亲的父亲照旧离世好些年，家里的经济情状日渐下滑，正处于举步维艰的情状。

父亲因为要在学校代课，门市的日常收拾就交给母亲。母亲不会作念纸扎，父亲每天皆要从十公里开外的乡村小学赶回镇上，熬夜作念居品。纸扎分两类，一类是喜事用，一类归凶事用。喜事用的，除了婚庆，最常见的，即是春节期间东谈主们游街玩的彩龙船和车车灯。但是到桂芳父亲开门市的时候，彩龙船和车车灯简直已绝迹，婚庆也大皆不再用纸作念的红花，而是简直的鲜花，灯笼偶尔也会有东谈主来问，但更多的东谈主皆欢畅去县城买那些径直从工场批量分娩的，既实惠又好意思不雅。

父亲的纸扎门市，磋议到好挣钱，从一驱动，他和母亲就决定：只计划丧葬用品。

桂芳父母果然分歧了。

这是她完全莫得预见，更无法念念象的。母亲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，天然也能看出来内心的挣扎与横祸，沉闷和不甘，但总的来说，如故比拟安适的。母亲莫得哭，莫得闹，莫得把满腹的苦水毫无费神地往外倒。母亲仅仅含含混混地说：“他的心不在我这里，从来皆不在。也无所谓吧，归正你也这样大了……”

音在弦外，桂芳听得出来：父亲有其他女东谈主了。

但，这若何可能呢？

像他那样一个闷葫芦，简直从不主动与东谈主打交谈，一天到晚只知谈把我方关在屋里作念纸扎，作念得累了，也会歇一歇。这时候，他时常只作念两件事：一是卷叶子烟抽，二是看演义。尺多长的烟杆斜叼在嘴里，也毋庸手扶着，“叭嗒叭嗒，叭嗒叭嗒……”活像鱼在水里吞吐呼吸，一翕一合，恬然自若，又饶有兴味的花样。两只手，一只将演义书捧在膝盖上，另一只轻轻搭在书的一侧，压着，看完一页，翻过来，看完一页，再翻……

父亲把简直通盘的清闲时光皆花在了吸烟和看演义上，他的“其他女东谈主”，到底从何而来呢？天然，这少量，桂芳也不行特地信托，毕竟，她的初高中，皆是在校寄读，其后又去万州读幼师，毕业后在新县城一家私立幼儿园上班。即是说，她与父母简直相处在通盘的时分并未几，她对他的了解，若何可能像母亲那么全面呢？

父亲和母亲分歧了。这本来是一件令东谈主特地不振的事。天然母亲说的也有理，“归正你也这样大了”，对她的负面影响极其有限，淌若学生期间发生这样的事，那真实比天塌下来还要难以隐忍，但一个圆满的家庭从此落空，不论如何也不是什么让东谈主答应的事。

但桂芳却赞誉地发现，在她秘不示东谈主的内心深处，果然真的有一点蒙眬的答应。说答应可能有点过，但至少是一种释然。对，释然，这个词更稳妥。父母分歧了，桂芳莫得嗅觉酸心，以致无法接管，她发现我方果然无耻地感到了些许释然。

在这样的时分点，在是否把第四任男友带回家的问题上方寸已乱的时候，父母果然分歧了。父母分歧了，她底本的阿谁家就不存在了，家皆不存在了，还用得着带男友且归吗？

她确乎有点轻装上阵的嗅觉。

她皆照旧二十八岁了，再过两年，就到了三十。女东谈主一朝翻过“三十”这谈坎，要念念再找到稳妥的对象，只怕比登天还难。然而，两个东谈主要走到通盘，终归得去对方家里看一看，跟各自的父母见见面，获得他们认同，天然最佳还有因循和祝贺。男友照旧提了好几次，念念去望望她父母。她不是不解白，他所谓的“望望她父母”，其实并不是真的念念去望望她父母，而是念念让“她父母望望他”。

只消获得异日岳父母的认同，一切就振振有词了。

目前，父母分开了。分开的原因是父亲抗击了母亲。一个抗击了情谊，抗击了家庭的东谈主，她若何可能再把男一又友带且归给他看？男一又友看到这样一个男东谈主，淌若知谈了事情的真相，会起到若何恶劣的示范效应？

母亲较着是邻接她的。

母亲说：“我和你父亲分歧，进款皆归了我。阿谁纸扎门市，我也不念念再且归，就留给他了。”母亲用的是“纸扎门市”，而没灵验“家”。天然从小到大，桂芳就知谈，门市即是家，家即是门市，二者即是一个地点。但二者其实又是有区别的，门市是作念贸易的地点，这个地点唯独交换，莫得情愫，而家恰恰相背，在家里，唯独家庭成员之间情谊的相通，物资上赤裸裸的交换，是容不下的。

母亲这样用，是成心将对“家”的捏念放下，将一场分谈扬镳的婚配，冷静地视为物资财产的分割。

母亲用她分得的进款在新县城买了一套新址，天然面积不大，跟在堰坪镇上的阿谁家差未几，唯独六七十个平淡，却是付的全款。这少量，照旧满盈把桂芳惊得急不择言。她一直以为，她们一家三口眇小在那样一个眇小的空间那么多年，是因为父母莫得满盈的钱，把门市和住房分开。

新址的户主填的是桂芳。

“以后，这里即是咱们母女俩的家。”

母亲的话软塌塌的，却像钢针相似刺痛了她。

母亲刻意强调了“咱们母女俩”，言下之意，她懂。

堰坪镇上，阿谁也曾好端端的家，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。

父亲娶了母亲，又在镇上开了纸扎门市，用目前流行的话来说，简直即是爱情物资双丰充了。但是他很快就发现，事实好像并不像念念象的那么好意思好。

先是他代课的乡小。针织们蓦然之间就清寒了温雅，就好像在火盆里烧得正旺的一堆柴，被扔到大雨磅礴的旷地上，连青烟皆没来得及冒几缕，眨眼间就灭寂了。碰了面，也还有东谈主法规地跟他点头暗示打呼叫，但更多的东谈主，不是很远就扭头，或俯首，假装没看到，即是干脆回回身，走到另一边，哪怕绕少量路，也在所不吝的花样。尽头是阿谁，他也曾帮他作念过红花，扎过灯笼，叮属过婚典喜庆场景的年青针织，明明四目相对了，父亲照旧通达了他脸上谦让而和睦的笑，对方却仿若目击了一团空气，毫无响应，静偷偷地就飘了畴昔。

再也莫得东谈主请他写春联，写福字。

东谈主们对他的冷淡，就好像接洽好了似的，喊：“谋略！起！”然后，天下就通盘那样了。

学生们响应要慢得多。

课余，他如故会把扎的一些小玩意当玩物送给他们。刚驱动，学生们如故会一窝风地争抢。但随着时分的推移，欢畅接管他那些小玩意儿的东谈主越来越少。到临了，他一个也送不出去了。孩子们皆像躲夭厉相似躲着他。有一天，他准备把一个昨晚才作念好的粉嘟嘟的小猪送给班上的一个小孩，手才伸出去一半，小孩一溜身，撒腿就跑，边跑边喊：“不要不要！你的东西不祯祥！”

像料念念之中那样，学校独逐一个转正限额，最终落到了另又名代课针织身上。父亲带着周身的窘迫和伤疤，离开学校，回到了镇上，从此和母亲通盘，专心致志开起了纸扎门市。不，更严格敬爱来讲，是丧葬门市。

回到镇上的父亲，并莫得因此而豁达起来。

他变得更千里默了。

他的千里默是因为，他发现街坊邻里的住户，除了家里死了东谈主，或者遇到春节或辉煌节这样罕见的日子，需要去上坟祭祖了，才会往他的门市上来。其余时候，莫得一个过来串门的。有时候，他看到街上东谈主们围拢在通盘打麻将、斗田主，或摆龙门阵，也很念念去凑凑吵杂，但最终，他压抑了空想，将屁股硬生生地挪到靠背椅上，摸出烟杆，将叶子烟卷好，插进烟斗，焚烧，然后，把演义摊在膝盖上，翻开。

桂芳莫得把男一又友带回到堰坪镇上阿谁“家”，莫得让他去看父亲，天然，他也就不知谈父亲是作念纸扎贸易的。在两个东谈主照旧谈婚论嫁了，她把他带到了她和母亲的新家。男一又友问，若何没见你父亲呢？桂芳只可如实以告，父母分歧了。男一又友一看，触及了明锐问题，赶阻塞嘴，乖乖呆在一旁，不再多说一个字。

不久，桂芳和男一又友成婚，组建了新家。母亲这里，除了周末，她也很少过来了。婚典之前，男一又友如故小心翼翼地问了她：“你父亲那边，要不要，如故请下？”桂芳念念了念念，说：“我先问问我妈，看她是什么敬爱吧。”好几次，话皆到嘴边了，如故硬生生咽了且归。她实在不好跟母亲提。

她怕一提父亲，又伤了母亲的心。

又念念，母亲果真欢畅父亲来干涉犬子的婚典，她一定会念念观念跟他说。淌若她不说，信托即是不肯意。但是另一面，即便母亲奉告了父亲，照目前的情形来看，父亲也未必会来。至少，在桂芳的印象中，从小到大，父亲从来莫得去干涉过别东谈主的婚典。凡触及到内亲外戚要办喜事的，他皆是让母亲去。母亲去，也不会留住来吃饭，更不会干涉仪式行为，时常皆是把礼一挂，就退出来，悄无声气地离去。

天然，毕竟是我方的犬子，又不相似吧。谁知谈他若何念念呢？

桂芳将婚典日历和地点编了条短信，发给父亲。

婚典那天，父亲到底莫得来。

父亲东谈主没来，礼却是到了。足足八万块！看花样，即便和母亲离了婚，没分到现款，但他有门市，有门市就有收入，况兼，贸易的好，完全超出了她的念念象。

桂芳对母亲的怀疑始于阿谁周五的晚上。

桂芳的犬子上了幼儿园以后，因为白日皆在学校，晚上才记忆，桂芳有时分照应，加上她家目前的房子也不大，一家三口住正稳妥，再多出一个东谈主，就好比本来照旧装满的杯子，哪怕再倒一滴水，也要溢出来的花样，母亲就说：“我如故且归住吧。有什么事情，我再过来。”桂芳念念了念念，莫得反对。两套房子离得不远，真有需要，十来分钟就可以打照面。

母亲回到了桂芳成婚前她为犬子买的那套房子。

母亲一个东谈主住，桂芳毕竟不是很定心，一到周末，就喊她过来通盘吃个饭，趁便陪犬子玩一会儿。母亲也有不肯过来的时候，她就带着犬子畴昔。犬子是外婆带大的，多情谊。

但是周五晚上去母亲那里，却是第一次。

提及来，亦然赶巧，这几天，她正在准备报考成东谈主本科的府上，家里旮旯边际皆找遍了，即是见不到幼师毕业证的影子，她就念念回母亲那里去找找。

叩门，没动静。

再敲，如故没响应。

望望时分，十点半。不早，但也不算太晚。照母亲民风，这个时候她信托在家，难谈是一个东谈主闲着没事，早早躺下睡着了？

又“梆梆梆”用劲敲了一阵，门内依然寂寂无声。

于是，民风性地抬一抬手，准备去提包里找钥匙，可那里有提包？她不是去上班，不是去逛街，是到母亲这里呢，外出时，提包早忘到化为乌有云外了。

没观念，只好掏入手机。在通信录里找到“母亲”，轻轻点一下，等一阵，传来的却是“嘟嘟嘟”的响声。

桂芳看着目前这谈关得死死的门，有点透不外气来，然后就越来越闷，越来越慌，越来越不知所措了。

桂芳的脑袋驱动马上旋转。母亲到底在不在屋里呢？淌若在，她整出这样大动静，把邻居家的东谈主皆惊动了，为什么还不开门呢？淌若不在，这样晚了，她会在哪儿呢？总之，不管在，如故不在，皆不是让东谈主随机定心的事。

又敲了一阵门，到底没回信。

她念念，她不行再傻傻等下去了。赶紧下楼，直奔家而去。她得尽快且归把钥匙拿来。有了钥匙，至少可以详情母亲在不在。一齐上，她并持续念，独揽地拨打母亲电话。点一下，“嘟嘟嘟”，再点一下，“嘟嘟嘟”，直到桂芳打开母亲房门，手机皆在独揽地“嘟嘟嘟”。

然而，屋里确乎没东谈主。

母亲到底去哪儿了呢？

再看时分，照旧十少量半了。她筹谋再等等，淌若十二点母亲还没记忆，她今晚就不且归，就让犬子跟她爸睡。他不是一直沮丧，说犬子跟他不亲吗？刚巧，给他个契机。淌若，仅仅淌若，比及来日早上，母亲还莫得音尘，也许，她就应该报警了。

那通宵，她躺在母亲床上，夜不成眠，番来覆去睡不好。眼皮刚合上，就像蓦然被什么东西扎一下，猛地惊醒过来。以至到临了，越睡越极新，越睡越不行入睡，于是干脆坐起来，将枕头垫在后背，仰靠着。

那通宵，她念念了许多。

不是对于父亲，即是对于母亲，或者即是对于父亲和母亲。

她念念，父亲那么针织巴交一个东谈主，若何可能抗击母亲呢？抗击母亲即是抗击家庭，抗击家庭，就意味着把她这个犬子也通盘抗击了呀。然而她，从来也莫得感受到父亲对她的抗击。反倒是，自从父亲和母亲离了婚，她连照面皆没主动去跟他打一个。她也说不清具体事理，可能是怕母亲不欢快，也可能是她没法劝服我方，去跟阿谁从来莫得谋过面，于今她皆不知姓甚名谁的“局外人”不期而遇。跟父亲的几次碰头，皆是孩子过诞辰，或春节快来了，父亲从镇上赶到城里，到她家楼下，打电话喊她下去，脚边堆满了鸡呀鱼呀什么的，又用干巴巴的一只手，递过来一个又大又厚的红包，嗫嚅着说：“这个，是给孩子的。”

不等桂芳响应，父亲照旧回回身，走出去好远了。

重新至尾，母亲皆莫得讲解阿谁晚上她到底去了那里。

桂芳也没问。

她能若何问呢？母亲是母亲，不是她的小犬子。她只在心里独揽地念阿弥陀佛，只消东谈主平安记忆，不让她神不守舍，就万事大吉了。但从此以后，她和母亲之间，就像隔了一条河，明明你看得见我，我看得见你，却终究挨不到通盘。

亦然从那亲夜不归宿的阿谁夜晚驱动，桂芳像蓦然被某种好意思妙力量点醒了似的，她对父母分歧的简直原因，似乎有了一种完全不同以往，完全颠覆她理会的全新揣度：难谈，当初并不是父亲抗击了母亲，而是——

这个念头刚一冒头，就被她一巴掌扇了且归。

尽管她接力压制，但多量条理如故像潮流相似源源赓续往她脑海里翻涌。许多早已被岁月的橡皮擦抹得了无踪迹的蛛丝马迹，又驱动在记忆的底片上，缓缓地，少量点显影。

母亲算不得何等外向，但信托比父亲要豁达。父亲身从辞了代课针织，回到镇上开了纸扎门市，只消莫得尽头迫切的事情科罚，简直足不窥户。

母亲不同。

母亲是从农村嫁到镇上来的。母亲念书少，小学皆没毕业，但像通盘的农村妇女那样，有劲气，肯遭罪。自从父亲开了纸扎门市，也莫得谁进行明确单干，但父亲和母亲身然而然就形成了这个家庭特地平稳的架构研究：父亲主内，母亲主外。敬爱即是，父亲发扬作念纸扎，这是本领活。母亲不会本领，就自愿承担了其他职责，发扬打勾搭。比如纸扎所需的楠竹，是她从隔壁山上砍记忆的。许多时候，桂芳皆会随着她出去“放风”。她一个东谈主背不动，就舒缓拉一个路东谈主来赞理。她的嘴乖，“老大老大”的没叫几声，就把别东谈主叫得情绪恍惚了。淌若还有不战胜的，那就再抛几个媚眼出去，不管雄厚的，不雄厚的，简直莫得不被“拿下”的。那东谈主心甘情愿，扛起楠竹，跟在她后头，屁颠屁颠就往镇上跑。只不外，到了门市外面，皆知谈这家是作念“死东谈主贸易”的，不进屋，只把结雄厚实的几根楠竹往地上一卸，拍鼓掌，咧咧嘴，就心得志足地离开了。

再比如，许多年前的纸，不像目前这样，秀气多彩，五颜六色，任你选，那时候不是，那时候卖的简直皆是白纸。你要彩纸，就得我方染。是以，母亲老是把白纸一沓一沓地从县城买记忆，堆在本来就不浩繁的门市兼客厅里，小山似的。母亲之是以一下买那么多记忆，一是贸易确乎可以，尽头是春节期间，简直有供不应求之势，二来，亦然念念尽量省俭本钱——买得多，就好论价。母亲论价的确是一把好手。本来照旧压得很低了，雇主实在不肯意再往着落了，她就笑着对雇主说：“老大，你我方算算，你今天到底看了我若干眼，这样吧，我也不要多的，一眼只算一角。你看我若干眼，就少我若干钱。这样总可以吧？”两个东谈主本来是常搏斗，皆很熟了，雇主被她这样一逗趣，又心花盛开地把价格蔫下来半截。

也有不买账的时候。

不买账就不买账呗，母亲说，开几句打趣，只当减减压，那么远的路，压太重，走不动。

母亲的这些说明，在其时，桂芳并不以为什么，但目前再念念起来，越来越不是味谈，好像母亲这个东谈主，真的不再是阿谁熟练的母亲。

桂芳开车到镇上的时候，照旧是晚上八点多了。玄色的天幕刚刚掩蔽下来，街上的行东谈主像街灯相似注重。那些熟练而目生的窗口，陆续泄气出粗野而温馨的光。她是有缔结选用这个时分点过来的，说早不早，说晚不晚。早了，怕遇见的熟东谈主太多。她把不准，父亲跟他其后的新欢在镇上给东谈主们留住的印象是好如故坏；她更把不准，她的蓦然出现，会带给东谈主们若何的看客豪情。更迫切的是，她并不念念向也曾的阿谁家百战不殆。她念念静静地，偷偷地，把车停在稳妥的暗处，先不雅察一会儿。然后，再不雅机而作。

父亲的门市还开着。看花样，他的民风依然没变。从她记事起，父亲皆是晚上九点才关门。屋内的光一如既往地阴森，桔黄，浅浅地挥洒到临街的门口，只怕瓦数再大少量，就把电费耗多了。而他随身佩戴的烟杆，几十年如一日，从来没换过新的。还有他的演义书，翻了一遍又一遍，纸皆快翻烂了，如故那样如获至宝。

远远地，能看见那张长长案板的一角。案板是父亲的叫法，其实即是张大木桌，因为实在太大了，雄踞在门市的正中间，简直是所有客厅面积的一半，周围还要摆竹沙发，两张长凳，几把椅子，以致连吃饭用的小方桌，也要瑟索在边际里。然后，每一个可以期骗的空间，统统被期骗起来，空中顺垂着密密匝匝的坟片，墙边靠满重重叠叠的花圈，地上棋布星陈地堆放着灵屋，还有仙鹤、顾虑花等等，不计其数的纸扎品捱风缉缝地占据着一隅之地。还摆不下，再把一大一小两间卧室，以致厨房和茅厕，皆恰到平允地用起来。从未见过如斯阵仗的目生东谈主，到了这样的空间，若何可能不堵，不闷，不慌，不懦弱呢？

但对桂芳而言，一切皆是再天然不外的事。

从小，她就像游鱼相似在其间穿梭，像小鹿相似在内部奔走，像猴儿相似心急火燎，果然皆毫无阻挠，来去开脱，笔底生花。别东谈主连看皆不敢多看一眼的阴冥之所，在她，却是特地好玩的游乐场。尽头是那张大案板，本来是父亲的职责台，他需要在上头用铡刀切纸，用羊毫写字，用楠竹清客造形，用糨糊粘贴……需要把许多零糟蹋碎莫得完工的纸扎品放在上头，浅易下次接着作念，服从却成了她好意思好的梦幻，小时候是在上头睡午觉，大点了，晚上也睡在上头。那么宽大的一张桌子，比她睡在床上清闲多了。迫切的是，父亲也不管她，也不怕她把桌上的纸扎搅散，压坏，老是静静地叼着烟杆，满脸慈爱地看着她，就好像，只消有她在，满房子的纸扎皆不存在了。

桂芳远远地望着门市，望着阿谁昏黄的缺口，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，一会儿是甘好意思的品味，一会儿又变成难以吞咽的苦涩。

她一直在徘徊，要不要畴昔。

正在这时，一个影子在门口的地上一晃，卷帘门被“咣当”一声拉了下来。她正在出神，没来得及看清那东谈主的具体面貌，但很彰着，是个女的，况兼，果然还有点眼熟。

桂芳在车上念念了半天，到底没念念起来，阿谁女东谈主是谁。

母亲打回电话。

桂芳“喂”了一声，但那边莫得回信。桂芳又“喂”了一声，如故莫得。她看了看手机，电话是通的。正疑忌若何回事，却听那边“哇”的一声，就像河坝蓦然被冲出一谈口子，然后，霹雷一下，全面决堤，母亲肝胆俱裂地哭诉谈：“你，你快记忆吧。你爸，你爸他，不行了……”

林芳的心像被多量双手牢牢揪住，生痛生痛的。她有些详细，好像不知我方身在何处。一切来得太蓦然，她以致还莫得完全信托我方的耳朵。

她在接力使我方冷静。

桂芳问：“你目前在哪儿？”

“我在你爸身边呀！”母亲像念念起了什么，颤颤巍巍补充谈，“抱歉，咱们，咱们骗了你。我和你爸，没分歧！”

父亲和母亲没分歧。

这是一件以致比父亲“不行了”更令东谈主难以置信的事。

但仔细再念念念念，似乎又那么兰质蕙心。她有太多的条理需要理清。父亲和母亲没分歧。也即是说，父亲压根就莫得其他女东谈主。他从来皆莫得抗击母亲。她以致可以完全详情，前次她回镇上，阿谁关门的女东谈主，阿谁一晃而过，其时以为有点眼熟又一时念念不起来是谁的影子，不是别东谈主，恰是母亲啊。还有阿谁周五的晚上，母亲的千里默是有道理的，母亲去了那里，她若何可能向她讲解得清呢？

然而，父亲和母亲，为什么要骗她，说他们分歧了呢？

况兼一骗，即是这样多年！

父亲是脑溢血走的。走得很安定，至少名义来看，莫得涓滴横祸。他前一秒还在作念纸扎，后一秒，就安闲隙静地趴在结案板上，就像活干累了，撑不住，趴下来休息一下。

父亲的凶事，重新到尾皆是桂芳在张罗。

母亲有些疑忌，问：“姑爷呢？若何没看见他？”

桂芳的心像被钢针猛扎了一下，血汩汩地往下滴。

她正了正身，不动声色地说：“他呀，正在学校理财查抄，走不开。”

母亲不安地望了望犬子。她一定没被劝服。什么样的查抄，会比送别老丈东谈主还迫切呢？

母亲那里知谈，不久前，桂芳就照旧和丈夫条约离了婚。他们虽暂时还生涯在一个屋檐下，没掀开说，仅仅在等一个稳妥的时机，以免给刚上小学的犬子变成更严重的豪情伤害摒弃。

（原文刊发于《星火》2025年第1期）

图片起首：视觉中国